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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洛陽親友如相問 輕舟已過萬重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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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熙帝時期,謝家的二千金被封為璋環公主嫁給齊國的世子恒,大晉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北靜王迎娶齊國的懷婭公主為正室夫人,這一嫁一娶,曾經維系了兩國將近十年的和平。

晉德帝找不到謝離將軍,害怕齊國毀約,依著國丈的指點,搜查謝家翻出謝丘氏與璋環公主來往的書信,後來貼在城門外的拓本書信,滿紙是紅筆畫出來的圈,等閑看只是尋常姑嫂之間的貼心問候,但是幾個別有用心的紅圈,再加幾句點撥式的批註,輕而易舉“激怒”了晉德帝……謝家上下七十六口,男為奴,女為娼……那七十六人竟個個都是硬骨頭,一夜之間全部懸梁……次日領命前去抄家捉人的京衛軍擡頭望著樹枝般蕩來蕩去的腿兒個個驚楞當場,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幾聲短促的抽泣隱隱響起來……

長平聽到謝家被滿門抄斬時表情呆楞,那時,他初醒,正靠在床頭一口一口喝著她剛煮好的小米粥,渾渾噩噩的,謝家,大晉跟他都沒有關系。她幫他把碗扶正,他擡頭看看她,仿若不識。

長平默默道:“謝離,以後你清醒了不要怪我,我能保下你已經很吃力了,實在幫不了你的家人,我父王不喜歡我和我娘,你是知道的。”

這之後又兩個月,大晉滅。

謝丘氏下的藥很重,離開丹鳳城將近一個月以後謝離將軍才蘇醒,所謂蘇醒,也只是睜開眼睛,再兩個月以後,他開始能扶著桌子或者由長平引著走幾步,這個時候,長平的積蓄已經從一千五百銀貝變成二百銀貝,她扶著他走向浴桶,看他自己寬衣,欣慰地發覺自己以後可以省下不少打賞小廝的費用。又半年以後,謝離身體神智都恢覆正常,他以公主之禮待長平,冷淡自持,長平羨慕旁人男耕女織的生活,示意委身於他,果斷被拒。

我憂傷望天,為什麽神女、妖精、公主一個一個都這麽不矜持。

長平笑著,“他不願娶我,他寧願一輩子當個隨從跟在我身邊都不娶我。我何德何能讓一個將軍跟在我身邊,所以,我請他離開,再也別回來,他果然再沒回過大魏。”

“我們朝夕相處那麽久,他一走,我心裏就像長了草,走著坐著站著躺著都不安生,他走後一個月我就收拾包袱灰頭土臉地出門找他了……這些年找到過兩回,一回在他們老家的地界兒,一回在福晉把他劫走的戰場上,也沒什麽話兒說,他給我見禮,給我銀貝,給我奴仆,我要他娶我……”

她笑著,眼淚掙脫眼眶,橫流進兩鬢……

我低下頭,趴在她腦袋邊,聽到她氣若游絲地說:“我死後,不要動我的屍體,請你帶他過來看我一眼,我來之前聽說他在毓山,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你上山要是找不到他就算了……店主是好人,大晉人,雖不信我,但是願意允諾身後給我尋一塊高高的地界兒,讓我能時時看到他,游歷,娶妻,生子……”

她閉上眼,最後一抹微笑雕零在嘴角,最後一滴眼淚殘留在眼底。

窗外,大雪簌簌落下。

魚落在我身後揉著小帕子哭成個淚人兒,只說凡間的人真真兒的樸實,要是她,若有不從,直接打昏,扔進枕席裏滾啊滾滾啊滾,滾出孩子粘著他叫“父君”,齊活兒!

我斜眼看她,不予置評。

地府鬼君安靜地候在一邊,長平的魂魄漸漸離體,因為還沒有沾地府的累世陰氣,腳下輕飄飄的,氣色卻與真人無異,她望望我,眼神遲疑,緩緩向我走了兩步,又退回去,走向鬼君。

我看著他旁邊的鬼君,問:“她不記得我嗎?”

鬼君面無表情地答:“魂魄只會記得最刻骨銘心的。”

我遠望遠處黑壓壓的毓山,說:“煩請兩位鬼君拘著長平公主的魂魄在此停留一刻,本神答應要帶那個謝離將軍再來見見她,總要讓她看到本神沒有食言。”

鬼君躬身行個禮,算是默允。

我捏個訣,叫來夢魘地仙,請他去毓山一趟請來驍戰將軍謝離,此處的夢魘地仙大概平生第一回見上神,激動的險些厥過去,我耐心地等著他磕磕巴巴說完才知道那謝離將軍八字重,等閑小仙小怪無法近身,遑論拘出魂魄。我無奈地看向鬼君,我倒是有心讓他們走一趟,但是害怕他們出手沒個輕重,再直接要了謝離的命。

我問夢魘地仙,“那謝離將軍可還在毓山?”

地仙誠惶誠恐地答:“還在。”

我看看那低著頭默默無語的長平,長嘆一聲,“要勞煩本神親自上山去請,這謝離將軍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啊。”

謝離住在毓山另一頭的一個小村落裏,打獵為生。我推門進去時他正坐在桌前拿著一卷書細細看著。他穿著粗制的月白色長袍,長袍袖口處有隱約的暗紋,我極目去看,那暗紋竟是連綿不絕的柳體“平安”二字。我往他臉上看去,他的五官籠統地來看,溫潤得猶如河畔吟詩作對的矜貴公子,然而鋒利的眉形和擡臉剎那那抹一閃而逝的殺伐之氣,透露他真真是一個南征北戰十餘年的將軍。

他望著我,冷冷道:“姑娘何人?”

我摸摸臉,我化作月宮嫦娥的模樣,竟不能讓他意動一絲一毫?

“我是毓山山神的養女,仰慕將軍多時……”

他不等我說完,扣下書卷轉身取下掛在墻上的寶劍放在木桌上,“姑娘還是去你該去的地方,莫在此處停留,劍氣鋒利,不想傷著姑娘。”

我嘆口氣,化回本尊。我想大概是我氣質過於猥瑣,所以再美的形貌都是虛設,阻擋不了天庭神君凡間男人奔逃的步伐。

“謝離,跟我下山吧,有人還在等你。”

我跟著謝離一起走進那個房間,我要進去把那個不長眼的魚落帶出來,我想即使謝離不愛長平,應該也會有話兒對這個不愛的女人說說,魚落在一旁聽著著實不妥。然而魚落不願出來,她說這種曠古絕戀的□□她是頭一遭見到,不看到謝幕死都不出來。我無奈,只能把她化作鯉魚扔進門後的木盆裏,那木盆裏大概只有半口水,我隔空一扔,沒看到水花四濺,倒聽到一聲結結實實的“咚”,我微微一哆嗦,然後若無其事地隱身……話說,這麽曠古絕戀的□□我也是第一回親見……

謝離手裏還拿著他的書卷,此刻還沒有往床上看,大概還在思索為什麽只是眨眼工夫他的小木屋就不見了。我看到長平的魂魄發著微微的熒光,似乎情緒波動起來。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想要掙脫引魂鎖的束縛,但是鬼君哪兒是那麽好說話的,先前允她等在此地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兩位鬼君向我隱去的地方望一眼,一起扯動鎖鏈,長平一頓,接著彎下腰面露痛苦之色。

謝離像是有所覺,驀地擡眼筆直往長平魂魄望去,當然是什麽都看不見的。他向前走幾步,忽然回頭望向床榻,那床榻一半被床幔遮著,一半露出大半個細瘦的肩膀和一節薄薄的棉被。

長平魂魄捂著嘴巴嗚嗚哭起來,竟不是為了死前心心念念的謝離,而是因為疼。鬼君悄聲提醒我,魂魄離體七步之內七情盡散,過奈何橋飲孟婆湯後前塵往事皆化雲煙。長平剛剛總共走了六步,她仍記得跟謝離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但是那纏纏繞繞的感情大概已經散了□□分。

我無限唏噓,她曾找他從南到北翻遍大山大河,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卻再無半分癡念。

謝離走到床前,慢慢掀開窗幔。床上的人臉朝著外側,雙眼緊閉,鼻口間沒有一絲生氣。他的身體輕輕一晃,微不可查。

“長平,長平……”他俯身,輕聲叫。

長平已歿,當然不會回答。

他扶著床沿蹲下來,伸出手指輕輕撥開她臉上幾縷頭發,滿是風霜的容顏再沒有當年養尊處優的痕跡。

“長平”他低聲溫和地叫著,似乎絲毫沒有察覺這個人再也不會回答他,“長平,長平……”

我不由自主嘆息,洛陽親友如相問,輕舟已過萬重山……

長平魂魄呆呆地立在鬼君中間,謝離一聲一聲叫她,她像沒聽到一樣,茫然四顧。

兩位鬼君扯著鐵鏈向我行禮,表示時辰將到,再晚閻君就要怪罪了。我揮揮手,正要客套幾句,忽見謝離捧著長平的臉慢慢親下去,我心裏一震,再去看他,那溫潤的眼睛竟蒙上細碎的淚光。

“長平。”他輕輕壓著她的唇,腥甜的血一半流進她唇齒間,一半橫流到客棧簡陋骯臟的床鋪上。

“長平,我總想著,等你累了乏了,不再追著我跑,不再要求我娶你,我就搬到離你近點的地方守著你到老。我總能回憶起我初醒,你給我做的沈香糕,你聞不得桂花香,但是做的沈香糕真好吃……謝家七十七口,我獨活,夜夜噩夢。我並不知我是否有意於你,我不想見你,你跟我母親合力護我性命,可是我不想見你,不想見,大晉皇室的公主……”

我去看長平,她楞楞聽著,跟我以往見到的其他陰魂一樣沒有表情。

我揮手輕輕在空氣中劃了一道,房內的桌椅門窗漸漸扭曲成蛇形,又慢慢歸位,只留墻根那一處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我說:“長平,我知道這些事情你都還記得,你再看一遍,有哪處錯的跟我說一說,我負責寫故事,總要給你們凡間後世留下一個真實的沒有經過任何演繹的故事……另外,我回去翻查了筆記,我寫的是水沒金山,是哪個缺德冒煙兒的給我傳成水漫金山的?”

長平迷茫地看著我,半響,微微勾動嘴角。

謝離只能聽到我的聲音,他一介凡人,竟不好奇,只是那麽凝視著閉眼的長平,眼珠漸漸轉紅,那是心神俱裂的征兆。我現身,輕拍他的肩膀,他回過神,本要望我,卻越過我,看向東墻上漸漸清晰的浮光掠影,那影像裏全是長平。

長平跟著師父走在驪山下的鎮子裏;長平蹲在院子裏搓洗師父衣服上下雨天濺上的泥漿;長平一臉欣羨地撫摸著戰馬,想騎上一騎又不好意思開口;長平攀在宮墻上面色慘白地看著承歡宮裏木木呆呆的母妃;長平聽到李廷玉那一句戲謔的“非常滿意”落荒而逃;長平捂著臉跪在空無一人的未央宮裏;長平坐在馬車裏眉眼彎彎走過明重門;長平摸著耳朵伏在他身上,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哭;長平在大晉邊城買饅頭,被人亂棍打出;長平走在街上被認出她的□□假意叫到樓下,三四盆洗腳水嘩啦啦從不同的房間潑下來;長平萬分不舍地拿出所剩不多的銀貝請求小店夥計替他擦身換衣;長平拎著藥包拼死往胡同裏鉆,躲過輕佻的富家公子;長平翻身躺在外側,抱著他微微發抖盼著盜賊得手趕緊離去;長平一邊咳嗽,一邊幫他擦拭手腳;長平耐心地教他用木勺吃飯;長平拉著他的手哄他下床走路;長平仰著臉問他,你願不願意娶我過日子;長平走在通往毓山的官道上,一駕馬車去而覆返,車裏的夫人探出頭趾高氣揚地問“你就是前朝長平公主”?長平摟緊包袱遲疑地點點頭,夫人呸一聲,揚長而去……

長平看著,眼底悄悄泛上一陣淚意,鬼差互相望望,一起扯動手裏的引魂鎖,長平被迫站起跟著他們慢慢往外走,鎖鏈一路嘩嘩響,但是謝離聽不到。

我有些不忍,這世間最殘酷的就是擦肩而過海角天涯。

“謝離將軍,長平這一生對得起你,也對得起晉國百姓。這是她閉上眼睛之前最後的話。你把她斂了,讓她安心走吧。希望她此生所受的委屈能換來世一世和樂。”

謝離不理,半響,靜靜道:“她還在嗎?”

“這會兒已經走到門口了……”

謝離向著門口,壓下喉裏的腥甜,溫和道:“長平,你是大晉的公主,你對得起大晉百姓,更對得起大晉皇室,皇上把你從皇室宗碟上除名,那你就入我侯府宗碟,日後跟我的牌位並肩放著。我這兩年收養了個義子,取名平安,以後讓他每日三炷香拜祭你。長平,我知道你膽小,以前我們住破廟,住客棧,即使我渾渾噩噩,什麽事都幫襯不了,你還是要把我推到床邊,替你擋住那青面獠牙的鬼怪。鬼怪只是長相醜陋,卻不可怕,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大魏,那個被火燒毀大半容貌的李家小姐,別人都避著她,你卻常常跟她相伴出門買菜……”

我看著謝離臉上漸漸恍惚的笑,輕聲道:“她已經走了。”

“走遠了?”

“遠了。”

他點點頭,打開窗,吐出一口心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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